章节目录 第11章 明德受记碑:元代双语圣旨里的帝国密码(1 / 1)
作品:《国宝的文明密码》元大德六年的上都皇宫,铜壶滴漏的声响划破了晨雾。当八思巴文译史将最后一道圣旨誊抄完毕,羊皮纸上的朱红印泥尚未干透——这道由元成宗颁发的谕旨,即将以汉文与八思巴文双语镌刻于石碑,发往陕西永兴路。此刻,在大都(今北京)的官办作坊里,石匠赵忠正对着青石板丈量尺寸,他不会想到,这块高近三米的碑石日后会成为西安碑林博物馆的"镇馆之宝",以两种文字的奇妙对话,诉说蒙元帝国的统治智慧与文化交融。
一、碑铭之源:草原帝国的文书制度与宗教博弈
明德受记碑的诞生,与元代独特的"圣旨碑"传统密不可分。元大德六年(公元1302年),元成宗铁穆耳为表彰永兴路(今西安)开元寺高僧明德的功德,颁布圣旨:"和尚每、先生每、也里可温每、答失蛮每,不拣什么差发休当者,告天祝寿者么道"——这段用白话蒙古语直译的汉文,搭配对应的八思巴文,构成了碑文的核心内容。明德法师作为藏传佛教萨迦派在汉地的传法者,曾为皇室祈福,故获此殊荣。
这一立碑举动暗藏元代政治的深层逻辑。忽必烈建立元朝后,为巩固多民族统治,创制八思巴文作为"国字",规定"凡有玺书,并用蒙古新字"。但实际操作中,汉文仍为主体行政文字,形成"双语并行"的特殊制度。碑文中"和尚每"(和尚们)、"先生每"(道士们)等称谓,反映了元代对各宗教群体的统称;而"不拣什么差发休当者"(免除一切赋税差役)的谕令,则揭示了朝廷通过宗教优待换取社会稳定的统治策略。
关于此碑的流传,民间曾有"两文互译显神迹"的传说:碑成之日,有西域僧人见八思巴文忽放金光,与汉文内容自然对应。虽经考证为后世附会,却生动反映了时人对双语碑刻的敬畏。事实上,据明代《长安志》记载,此碑立于开元寺山门前,明代中期因寺院荒废被埋于地下,直至清乾隆年间整修碑林时被重新发现,后移入孔庙保存。
二、碑刻之本:形制、文字与制度密码
明德受记碑通高292厘米,宽138厘米,厚32厘米,由一整块富平石灰岩雕成。碑首为元代典型的"素首"样式,无螭龙雕刻,仅刻缠枝莲纹,与蒙元早期的质朴风格相符。碑身正面分上下两部分:上半部为八思巴文圣旨,共12行,每行约20字;下半部为汉文白话圣旨,共16行,每行约25字,内容与八思巴文完全对应。最珍贵的是碑侧的刻工题记:"石匠赵忠、刘二,大德六年夏月立",为研究元代工匠制度提供了直接证据。
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双语圣旨碑之一,其文字系统展现了惊人的文化包容。八思巴文部分采用"方体字"书写,字母呈竖排,词与词之间用空格分隔,如"长生天气力里 皇帝圣旨"的拼写,严格遵循蒙古语语法。汉文部分则用楷书刻写,但保留了大量蒙古语语法特征,如"不拣什么"(无论什么)、"么道"(如此说)等倒装句式,形成独特的"元代白话"文体。这种"双语对照、语法互现"的特征,在同时期碑刻中极为罕见。
碑文内容可分为三层:首述"上天眷命"的传统套语,彰显皇权神授;中述对明德法师及寺院的优待政策,包括免除赋税、保护财产等;末以"圣旨到日,如律令"作结。值得注意的是,文中"也里可温每"指基督教徒,"答失蛮每"指伊斯兰教徒,这种对多宗教群体的统一提及,反映了元代"因俗而治"的统治理念。历史学家陈垣曾指出,碑文中"大德六年五月吉日"的纪年方式,可补《元史·礼乐志》中历法制度的细节。
三、考古发现:泥土下的语言活化石
1982年,西安碑林博物馆对明德受记碑进行系统性考古研究时发现,此碑埋于地下时,碑身被一层黄土与细沙混合覆盖,形成天然防潮层。考古人员在碑身底部发现三个明代修补痕迹,证明明代移碑时曾对断裂处进行加固;而碑面的八思巴文字母边缘,可见细微的凿刻修正痕迹,显示刻工在双语对照时的谨慎态度。最令人称奇的是碑文的保存状态:历经700余年,八思巴文的棱角仍清晰可辨,汉文部分的捺画锋芒毕露,这在露天保存的元代碑刻中极为罕见。
通过光谱分析可知,碑石材质为富平石灰岩,其碳酸钙含量达95%,质地均匀,适合刻写细微字母。工匠采用"单刀法"刻制八思巴文:以细刀直接凿刻字母轮廓,如"a"母的圆圈、"b"母的竖线,一刀成型,深约2毫米,这种工艺与同时期蒙古汗国的碑刻技法一脉相承。2005年,文物修复专家在汉文"德"字的心字底处发现一处元代刻工的修正痕迹——原刻竖钩略偏,后以细刀调整位置,展现了工匠对文字准确性的极致追求。
更重要的考古发现在于碑阴的明代题刻。这段刻于明弘治年间的文字,详细记录了"西安知府命工移此碑入碑林"的过程,并提到当时有学者"以八思巴文译汉文,校之无误"。考古人员比对元代《蒙古字韵》字典发现,碑中八思巴文的拼写完全符合元代音韵规范,如"皇帝"一词的转写为"qahan",与文献记载完全一致。这种"原碑+后世校勘"的状态,为研究八思巴文的实际应用提供了完整样本。